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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最后的日子

1999-01-13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写下这个题目,心底再一次抽紧,平时总在憋忍着的眼泪,禁不往一下子涌了上来。这一年来,我一直不敢想,一直不敢信,父亲真的远离我们而去了。家中他的书房、他的卧室,还是他熟悉的那些陈设;厚重的书柜中、宽大的书桌上,他常翻的书、常用的笔,也都一一照原样摆放,生怕他会临时因为找不到什么而着急。

长期以来,我和父亲邓广铭在一起生活,对于他执著于学术的顽强精神、他特立独行的处事原则,应该说体悟较深;但真正加深对于他的理解,还是在他患病住院的这半年中。

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,他不曾有一刻停止对于学术事业的追求。1997年7月中,父亲作了手术。9月里,病情突然恶化,医生采取了紧急措施,供氧、输液、引流,右膊和鼻腔都插上了塑胶管子。即便如此,父亲的精神也没有垮。他说:“人是要有点精神的。没有精神,活着就没有意义了。”病情危重的时候,父亲魂牵梦系的是他在家中的书房。他告诉我,在他似睡非睡之际,曾看见他那堆积盈室、无处不在的书。《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》的校样,他坚持要自己看,执意让我给他戴上老花镜、拿着放大镜,把校样举到他的面前。在病床上,为修改讨论《辨奸论》真伪问题的文章,父亲数次托人从医院中带出字条,条上的字迹扭曲叠压,令人读之心酸;他准备再度考辨陈亮文集的版本源流问题,反复思索着剖析问题的路径;他考虑重写宋代几位重要历史人物的传记,斟酌着章节次第,甚至逐一排出了工作日程……凡此种种,使我深深地体悟到支撑着父亲的那股精神力量,更加理解了父亲对于大事、小事那种近乎执拗的认真。

以父亲的倔强秉性,他不愿意多想自己的病情,而只想着还有些什么事情要做。随着病情的反复,他的心情愈益焦虑。尽管与人谈话之后总感到头痛恶心,他还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讨论学术问题、交代学术工作的机会。他口授了致上海古籍出版社和河北教育出版社的函件,安排了《宋朝诸臣奏议》的出版事宜及他本人文集的编辑工作;他谈到新近出版的《辛弃疾诗文笺注》还要修改;他提起《稼轩词编年笺注》一书有不少注释必需修订,并且几次说:“我现在还不能撒手人间,有这么多问题还都得改。现在呜呼哀哉可怎么行!”

对于身后之事,父亲几乎没有提及;但是,直面未知处境,他也曾认真回首自己的学术生涯。9月25日那天,静静的病房中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。父亲对我讲了长长的一段话,沉缓而断断续续的语调中,流露出他的思考、他的信念。那神情、那话语,令人刻骨铭心。

父亲说:“我已经是九十岁的人了,不愿意留下什么遗憾——自己的遗憾、对别人的遗憾和留给社会上的遗憾。”他说:“我这些年做的事情就是要端正学风。学术都是不断发展的,我的认识也在进步。……我这个人,既非才子也非庸人,而是介乎二者之间的人。我的‘三十功名’是从‘尘与土’中爬出来的。这几十年来,我在学术上没有停顿,一是因为有大师的指导;二是因为一直处在学术中心;三是因为我所交往、包括‘交战’的,都是一个时代的人物,我批评别人也是为了自己的进步。我九十岁了,还在写文章跟人家辩论,不管文章写得好坏,都具有战斗性。我都是扎扎实实去做,也许有错误,自己也认错。”

12月下旬,父亲有时已经神智恍惚,说话也相当困难。但凡他清醒之时,他仍然一如往日,惦念着外面的一切,关注着学术界的研究讨论。一天,我刚进屋,他便扭过头来询问什么,我一时没有听清,他便变得愈发急切,说了几次,我才明白,他是在问:“最近报上有什么重要的消息?”过去,他常对人说,他是“家事、国事、天下事,事事关心”。的确,各类电视节目,他只看新闻联播;家中订阅的多份报纸、期刊,他常要从头条读到末版。以往我们曾经为此与他开玩笑;而在此时,我却喉头哽咽,不知该说什么才好。

1998年1月10日,张北强烈地震的那一天,父亲默默地走了。带着他毕生的成就,带着他难以释怀的遗憾,永远地离开了他生活了九十一年的这个世界。

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,父亲在晚年是否曾感到精神深处的孤寂。作为女儿,我从学业到处事,都不曾使他满意。这种愧疚,直到今日仍在啮蚀着我的心。我曾经顾虑,父亲那渴求思想交流甚至交锋、耿介执拗而不肯随和的性格,他那从不左瞻右顾而径行直前的处世方式,是否能够得到一向感情深挚的朋友们的理解。

父亲辞世后,来自海内外各地雪片般的唁电、传真、信函、唁文中哀痛诚切的悼念,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心。安卧在苍松翠柏、鲜花丛中的父亲,您可曾想到来自八方“高山仰止”、“国失导师”的悼文?您可曾注意到挽联上那“直道挺儒林,矫俗唯凭孤剑勇”的字句?您可曾听到您的几代学生在遗像前痛哭失声?您可曾读到一年来您的老友们追念您的文章?您可相信,您所追求的信念、您所希望执持的原则,会在后辈青年中舒展高扬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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